周恩来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和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和外交家，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卓越领导人。他的丰功伟绩、精神风范和道德文章，形成了他浩瀚的生命海洋。在周恩来毕生的巨大作为和贡献中，政治业绩居于主要地位，理论创造和文学创作居于次要地位。周恩来留下来的诗歌，只是他璀璨人生的一种点缀、一缕清韵。用唐弢先生的话说，只是周恩来“浩瀚的生命海洋里的一勺水”。然而，我们仍能见微知著，以小见大，从中窥知这位历史伟人的博大、深邃和崇高。

周恩来的二十首诗作，按创作时间分：

1914年春到1917年9月在南开学校读书时期，是周恩来诗歌创作的起步阶段。他以旧体写成述怀诗《春日偶成》二首、《送蓬仙兄返里有感》三首、《次嗥如夫子〈伤时事〉原韵》、《大江歌罢掉头东》，计7首。

1917年9月到1919年4月在日本留学期间，周恩来创作白话新诗《雨中岚山》《雨后岚山》《游日本京都圆山公园》《四次游圆山公园》，计4首。

1919年4月留日回国到1924年旅欧期间，周恩来创作新体自由诗《死人的享福》《别李愚如并示述弟》《生离死别》《赤光的宣言》，计4首。

20世纪40年代以后，周恩来留下5首短诗：《千古奇冤》《题〈双乐天图〉》《为刘志丹陵题词》《为李公朴、闻一多的悼词》《中国地理诗》。

品鉴周恩来的诗歌，我们可以从文学形象的视角领略周恩来的宏图大志、革新意识、崇高信仰、生活情趣、人品诗风等人格风范，获得革命精神的启示、洗礼和真善美的道德熏陶。

（一）

周恩来出身世代书香门第，聪颖早慧，天赋极高，自幼受到良好的传统国学教育；12岁以后又接受了西学东渐时期的新学教育，以及清末民初的政治变革与新文化运动的陶冶。所以，咏志抒情、探索求真、济世报国是青少年时代的周恩来诗歌的重大主题。他16岁至19岁作于南开学校的7首旧体诗，较为集中地抒发了少年书生深沉的忧国忧民意识和追求革命报国的豪情壮志。

极目青郊外，烟霾布正浓。中原方逐鹿，搏浪踵相踪。

樱花红陌上，柳叶绿池边。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

《春日偶成》二首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少年志士的吟唱，前一首描写天下动乱、政治黑暗、烟霾遍布的世道和革命势力奋起反抗斗争的社会现实，即景抒情，视通万里，忧国忧民情绪跃然纸上；后一首则描绘雾散天晴、花红柳绿、燕语呢喃的美丽春景，抒发了作者心系命运多舛的祖国、对光明政治春天的向往之情，诗中有画，造像寄情，蕴藉含蓄。

“相逢萍水亦前缘，负笈津门岂偶然”“险夷不变应尝胆，道义争担敢息肩”，《送蓬仙兄返里有感》抒发的是作者为拯救祖国而与敬业乐群会同仁相互勉励和期待的豪迈情怀。在“举国昏沉”的“烟霾”里，有志青年应该担负起救国救民的“道义”，用卧薪尝胆、披荆斩棘、义无反顾的精神去实现报国立功的理想。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这是周恩来励志诗的代表作，壮怀激烈，虎啸龙吟，抒发的是作者为寻求济世救国的真理而东渡日本的豪情壮志和铮铮誓言。

周恩来把这次东渡求学看作是对自己的淘洗磨炼，更是为了“济世之所穷”。他决心“面壁”苦修，探求新知识、新思想，做“为社会开路的事情”，改造“举国痴顽”的中国社会，并以坚韧的努力，开启群众的觉悟，徐图中华民族之“崛起”；如此付诸努力和奋斗，纵然壮志难酬，不能到达预期的彼岸，赍志蹈海而死，也不失英雄的气概。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青少年时期的周恩来，已经立定为救国拯民而勇于献身的大无畏精神。这种精神，在他后来作的《生离死别》等白话诗中，也有痛快淋漓的挥洒。周恩来在南开求学时期的诗作，体现出他早期的用世思想，即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士仁人思想，以及服务国家、服务社会、服务民众的公仆思想和“愿相会于中华腾飞世界时”的爱国主义情怀，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

从技巧上看，周恩来的旧体诗，格律谨严，声韵、平仄、对仗、节奏等都很工稳、很考究，用典贴切，出语雅正，其韵味和境界更显得少年老成，绝非等闲之士所能为，更何况一介弱冠少年！

（二）

周恩来的青年时代，是一个孕育革命和革新的时代。在新文化运动中，思想启蒙和文学革命冲锋在前，传统的用文言文写成的“诗古文辞”被彻底地批判，白话文、白话诗以势不可挡之势冲击并取代着文言文和旧体诗。周恩来作为追求革命和革新的先进知识分子，不仅在政治和思想领域表现了强烈的革命、革新意识，而且在诗歌创作方面也表现了敏锐而自觉的“‘革心’和‘革新’的精神”，热烈抒写，大胆突破，标新立异，与时俱进。他从1917年9月到1924年初创作的诗歌，抛弃早已熟练掌握的旧诗体，一律改用新诗体。

满园樱花灿烂，灯光四照，人声嘈杂。

小池边杨柳依依，孤单单站着一个女子。

樱花杨柳，哪个可爱？

冷清清不言不语，可没有人来问他。

——《游日本京都圆山公园》

雨中二次游岚山，两岸苍松，夹着几株樱。

到尽处突见一山高，流出泉水绿如许，绕石照人。

潇潇雨，雾蒙浓；一线阳光穿云出，愈见姣妍。

人间的万象真理，愈求愈模糊；

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光明，真愈觉姣妍。

——《雨中岚山》

出国去，走东海、南海、红海、地中海，

一处处的浪卷涛涌，奔腾浩瀚，

送你到那自由故乡的法兰西海岸。

到那里，举起工具，出你的劳动汗，造你的成绩灿烂。

磨炼你的才干；保你天真烂漫。

他日归来，扯开自由旗；唱起独立歌。

——《别李愚如并示述弟》

这些清新隽永的诗句，或者表现故国之恋和爱国之情，或者表现追求光明、探求和发现“真理的阳光”的执着和心声，或者表现五四爱国青年之间的友谊、渴望祖国获得独立和自由的理想，或者表现旧世界民生疾苦、社会被扭曲的畸形状态，主题深刻独到，思想非常鲜明。这些白话诗，构思新颖，形象奇丽，感情饱满，语言清隽，句式参差，韵律自如，或长或短，回旋跌宕，景、情、事、理融为一体，巧妙地运用对比、象征、含蓄、联想、白描、递进、对偶、重叠等手法，兼具天籁美和人文美，是开风气之先的五四新诗创作中富有特色的上乘之作，不仅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相当的高度，而且对自由体新诗的形式特征进行可贵探索。《游京都圆山公园》还入选《一九一九年新诗年选》。

周恩来旅欧期间创作的也是白话新诗，其中《生离死别》纵情吟道：“壮烈的死，苟且的生。贪生怕死，何如重死轻生！”“没有耕耘，哪来收获？没有革命的种子，却盼共产花开！梦想赤色的旗儿飞扬，却不用血来染他，天下那有这类便宜事？”“生死参透了，努力为生，还要努力为死，便永别了又算什么？”

这是1922年周恩来在德国为悼念黄爱烈士写的长诗，堪称壮志撼山岳、豪气贯斗牛的咏怀佳作，表达了为了“播革命的种子”、为了“共产花开”，决心“开辟那未耕耘的土地”，把“血儿滴在地上”，以“壮烈的死”献身“主义”的大无畏革命情怀。

《赤光的宣言》是周恩来新体诗的代表作：

革命的赤光，

从北俄腾起，

惊醒了，

冬虫般蛰伏的被压迫阶级，

震动了，

春蚕般茧缚的世界殖民地。

封建余孽，

国际的强盗，

更被他照得原形毕露。

夜已阑，

天将晓，

赤色之光，

早在东方闪动了。

休忘记——

远的土耳其，

近的印度。

是呵！

要寻求自由，

独立。

原只有接近赤光，

走向世界革命的大道。

起，起，起，

我们的朋友！

《赤光的宣言》热烈地赞颂了俄国十月革命，指明了中国等东方国家的道路，投入反帝反封建的世界革命洪流以求得自己的解放。作者情思纵横，壮志满怀，一股浩然之气充盈心头，一种真理之声凝结笔端，体现一种博大之美、雄壮之美和激扬之美。其高亢的主题、磅礴的气势、鲜明的形象、铿锵悦耳的韵律，充满了政治的鼓舞性、理论的彻底性、思想的启迪性和艺术的感染力。《赤光的宣言》与瞿秋白同时期创作的《赤潮曲》异曲同工，体现的都是青年革命家坚定的共产主义理想和为之奋斗、务求必胜的信念。

白话自由体新诗是由五四文学革命催生的。周恩来和瞿秋白以革命家的身份创作新诗，与时俱进，相映生辉，都体现着可贵的革新意识、革命气质和历史首创精神。

（三）

在诗歌领域，周恩来只是浅尝辄止，胸中的诗才远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不过，春光乍泄式的现存作品，却也展露了他的才华禀赋、艺术修养。

就诗歌体裁而言，周恩来诗作仅限于旧体诗、新诗和歌谣三类。他的旧体诗，诗情画意，形象丰富，意境雄健，语言风雅，用典巧妙，格律规范，古典韵味浓郁，虽出自少年学子之手，却蕴含深厚、出类拔萃，有的还成为公认的名篇佳作。赵朴初曾评价：“周总理曾经是一个有甚深造诣的诗人，写过动人心弦的诗篇。”“周对于诗道不仅有极高的天赋，而且还下过极大的苦功；在‘五四’前写的传统旧体诗，风骨开张，才气横溢，‘五四’后转向语体新诗，也是卓有成就，不同凡响。”

周恩来的新诗创作，始于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召唤中。一方面，他着眼于诗歌形式的革新，以白话口语入诗，以追求真理、追求革命为思想寄托，口语化而不失文雅，散文化而不失“诗味”，如“西北风呼呼响，冬天到了。出门雇辆人力车，车夫身上穿件棉袍，我身上也穿件棉袍。我穿着嫌冷，他穿着却嫌累赘……活人的劳动，死人的幸福”（《死人的幸福》）等诗句，纯用大白话，浅近朴实，畅达自然，俗中有雅，比较适合大众阅读口味。

另一方面，他着力于时代精神的张扬，在白话中诉诸哲理性或政治性的批判，如“想起那宗教、礼法、旧文艺，……粉饰的东西，还在那讲什么信仰、情感、美观，……的制人学说。”（《雨后岚山》），诗锋直指“充满缺陷的人生”和黑暗的旧世界，体现了诗人为革命宣传奔走，视界高远、弃旧图新、积极进取的素质和抱负。

中年以后，周恩来几乎与诗隔绝，无意也无暇特意赋诗，只在面临某些重要人事时，偶然即兴题词而形成几首带有歌谣色彩的短诗。如：

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为“皖南事变”题词》

大乐天抱小乐天，嘻嘻哈哈乐一天；

一天不见小乐天，一天想煞大乐天。

——《题〈双乐天图〉》

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

人民的英雄，要数刘志丹。

——《为刘志丹陵题词》

两湖两广两河山，五江云贵福吉安，

两宁四西青甘陕，还有内台北上天。

——《中国地理诗》

第一首为入律四言古风体，慷慨悲壮，义正词严，一字千钧，力透纸背，堪称千古名篇。

第二首是民谣式的打油诗。1942年，周恩来率领中共代表团在国民党统统治区开展工作，住在重庆的红岩村。荣高棠和管平夫妇有一个小男孩，一岁半，可爱、机灵，又很爱笑，办事处的同志们都很喜欢他。周恩来和邓颖超更喜欢这个孩子。邓颖超昵称他叫“小乐天”，自称“大乐天”，而“小乐天”管邓颖超叫“大乐妈”，叫周恩来“大乐爸”。童小鹏抢拍了一张“小乐天”与“大乐天”拥抱的《双乐天图》。周恩来应约给墙报写了这首充满温情和乐观精神的题图诗，体现了博大的爱心和热爱生活的情趣。

第三首是高度评价刘志丹烈士的民歌体新诗。

第四首则把中国各个省、市、自治区的名称组串成诗，七字一句，首句入韵，构思巧妙，可作为民歌传诵吟唱，曾广为流传，体现了作为新中国开国总理的诗人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和对领土主权的尊重维护。

周恩来采用歌谣体式入诗，看似信手拈来，一挥而就，却反映了诗人的大众化意识和对民间文学的爱重。

周恩来说：“我们应该把整个身心放在共产主义事业上，以人民的疾苦为忧，以世界的前途为念。”他的诗作则是他的格言警句的另一种表述。作为完全彻底献身中国革命事业的一代伟人，他所创造的辉煌不在于诗文，而在于政治业绩、政治伦理，在于民族解放、国家富强。他并非以诗为生命，而是以生命为诗。他的诗歌，隽永而不失其豪迈，细腻而不失其恢宏。他的笔下流泻出来的是一种上下求索、南征北战、治国治党、奇伟磅礴的生命海洋的无穷活水。

“毕生服务人民大众，卒以成仁，耿耿丹忠，举世怀仰。”这是周恩来评说瞿秋白其诗其人的话语。借用这几句评说周恩来诗歌所折射出来的情思人格，也是恰如其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