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270）

唐·曹唐《小游仙诗》之“偷写云谣暗赠人”小游仙诗九十八首其三十三

[唐]  曹  唐

芝草芸花烂漫春，瑞香烟露湿衣巾。

玉童私地夸书札，偷写云谣暗赠人。

学友C君问：钟老师好！有首诗读不明白。曹唐《小游仙诗》：“芝蕙（一作草）芸花烂漫春，瑞香烟露湿衣巾。玉童私地夸书札，偷写云瑶（一作谣）暗赠人。”这里的“云瑶”，宋《万首唐人绝句》、明·曹学佺《历代诗选》、清《佩文韵府》同，而元·杨士宏《唐音》、清《全唐诗》作“云谣”。您帮看看，哪一个更合理些，具体又是说什么？

钟振振答：我认为应该作“云谣”。

在曹唐以前的历代文献中，“云瑶”的用例，还没有看到过，故十分可疑。

“偷写云瑶暗赠人”，语意也不大能说通。

而“云谣”的用例，虽然唐以前的文献中也未见，但唐诗中还是有的，例如：

（1）张籍《庄陵挽歌词》三首其一曰：白日已昭昭，干戈亦渐消。迎师亲出道，从谏早临朝。佞幸威权薄，忠良宠锡饶。丘陵今一变，无复白云谣。

（2）皮日休《秋夕文宴得遥字》曰：啼螀衰叶共萧萧，文宴无喧夜转遥。高韵最宜题雪赞，逸才偏称和云谣。风吹翠蜡应难刻，月照清香太易消。无限玄言一杯酒，可能容得盖宽饶。

（3）陆龟蒙《和袭美伤开元观顾道士》曰：何事神超入杳冥，不骑孤鹤上三清。多应白简迎将去，即是朱陵炼更生。药奠肯同椒醑味，云谣空替薤歌声。武皇徒有飘飘思，谁问山中宰相名。

按，“云谣”亦作“白云谣”，是大有来头的。

约成书于战国时期，撰人不详的《穆天子传》，卷三曰：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囗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囗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西王母又为天子吟曰：“比徂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其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穆天子”，即西周第五位天子周穆王姬满。他在位五十五年，是西周在位时间最长的天子。在传说中，他是个好远游，周行天下的君王。

“西王母”，传说是中国西部昆仑山附近某一较大部族的女王。

周穆王乘坐由八匹骏马拉的车，不远万里，西巡到后来被他命名为“西王母之山”的地方，拜会西王母，并献上了珍贵的礼物。西王母在瑶池上举行宴会招待了他。二人诗歌唱答，从所吟之诗来看，彼此互生情愫，隐然有几分恋爱的意味。但又各自矜持，发乎情，止乎礼义，周穆王最终还是离别了西王母，继续他的漫游。

《穆天子传》其书，杂糅了“历史”与“传说”。其中哪些是“历史”，哪些是“传说”，我们今天已很难厘清。而对于以“文学”为本位的研究来说，也犯不着去厘清。我们只须知道，“西王母”后来由“人”演变成了“神仙”，而《穆天子传》中周穆王与西王母的“瑶池之会”，也因此而俨然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人神之恋”的雾纱。

曹唐的《小游仙诗》九十八首，其中至少还有三首也用了《穆天子传》作为素材：

其一曰：玉箫金瑟发商声，桑叶枯干海水清。净扫蓬莱山下路，略邀王母话长生。

其六十曰：王母相留不放回，偶然沉醉卧瑶台。凭君与向萧郎道，教著青龙取妾来。

其九十三曰：九天王母皱蛾眉，惆怅无言倚桂枝。悔不长留穆天子，任将妻妾住瑶池。

而这三首，又无一不涉及“神仙与神仙的恋爱”或“人与神仙的恋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