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备“三好”的《人间要好诗》

褚宝增

古代把选编文集的人称为“选家”，选家看似比作家容易，实则更辛苦。做选家必须要做到博观而约取，博观需要时，约取需要识，即需要大量的时间与精深的辨别能力。

古代成功的选集有：明朱右选编的《八先生文集》，虽后来有唐顺之、茅坤的助力，令异代牵手，不再分离，“唐宋八大家”这一名称开始广泛流行；清孙洙编选的《唐诗三百首》，被视为唐诗入门读物的首选，一直影响至今；清吴楚材、吴调侯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本《古文观止》，因兼顾思想性与艺术性，广为人知。最有趣的是清沈德潜编选完《唐诗别裁集》《明诗别裁集》《清诗别裁集》后，由于甚火，书商便将清张景星、姚培谦、王永祺编选《宋诗百一钞》《元诗百一钞》分别更名为《宋诗别裁集》《元诗别裁集》，捆绑成《五朝诗别裁集》组团发行。以上充分说明，只有好的选本，才有强大的生命力。

什么是好的选本？通过对上述经典选本的分析、归纳，我们发现应具备“好作者”“好内容”“好艺术”这“三好”条件，“三好”已经成为古今做选本的固化原则。中华诗词学会会长周文彰教授所主编的、中央党校出版集团·大有书局所出版的《人间要好诗》这个选本，就是在“三好”原则的指导下完成的，其影响力与生命力自不待言。

为什么要选好的作者？因为“以人存文”是中国传统文学的潜规则，文学作品的大部分力量来自作者的精神力量，不仅仅是文辞本身。是因为作者以人格做担保、生命做抵押、行为做渲染，在支撑着他的作品。《人间要好诗》共选97位作者（《诗经》按1位作者计算、佚名的汉乐府也按1位作者计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12位，唐代20位，宋代25位，金、元两代8位，明代8位，清代13位，近现代11位。主要是：屈原、曹植、陶渊明、刘琨、鲍照、王昌龄、颜真卿、李白、杜甫、岑参、韩愈、白居易、杜牧、王安石、苏轼、李纲、岳飞、辛弃疾、陆游、刘过、文天祥、陈文龙、王冕、段成己、刘敏中、高启、于谦、戚继光、杨继盛、吴易、顾炎武、郑燮、谭嗣同、秋瑾、李大钊、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瞿秋白、陈毅等。这些作者的共性就是具有浓烈的家国情怀，即胸怀天下、忧国忧民。除此之外还各具特点和性格，或气节皎然，或轻身重义，或怀器守默，或刚正不阿，或嫉恶如仇，或气盛才雄，或卓尔不群，或潇洒出尘，或不拘小节，或耿介拔俗，难以尽列。只有作者内在的高尚才能支撑得住他的作品，才能让读者坚信他们作品中的美是真实的。人品与作品的统一就是内在与外在的统一，选好作者定是《人间要好诗》在编选之初的工作原则。

为什么一定要选好的内容？主编周文彰会长在《人间要好诗》的后记中交代了编选的初衷。2022年5月10日习近平总书记的《在庆祝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发表后，中央党校出版集团的有关领导约请周文彰会长为青年朋友编选一本励志诗词赏析书。目的是励志，诗词必须具备好的内容。每一首诗词之前都列出了诗词中的“主题诗句”，为了介绍简约，下面仅列出十数句主题诗句，如同抽样，足可断定全书满足好内容的要求。“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东汉曹植《白马篇》）；“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南朝宋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六》）；“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唐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唐杜荀鹤《题弟侄书堂》）；“燕然未勒胡雏在，不信吾无万古名”（北宋王令《感愤》）；“不嫌屋漏无乾处，正要群龙洗甲兵”（宋陈与义《观雨》）；“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南宋陆游《夜泊水村》）；“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南宋辛弃疾《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元王冕《墨梅》）；“莫厌栖栖，但存耿耿，得失区区何足哀”（明高启《沁园春·寄内兄周思谊》）；“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明戚继光《望阙台》）；“白月为心，朱绳比质，生平自负峨峨”（清王士禄《满庭芳·用坡公韵》）；“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明清顾炎武《精卫》）；“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现当代瞿秋白《江南第一燕》）；“应知天定由人定，日月重光世运开”（近现代陈毅《盐阜区参议会揭幕感赋兼呈参议员诸公》）。全书147首诗词（也可以说是150首，唐杨行敏的七绝组诗《失题二首》与近现代陈毅的七绝组诗《梅岭三章》是以整体的形式出现的，以下这两组依旧按1首统计），分成八大主题，分别是：家国情怀25首，壮志凌云19首，诚心正义15首，明理修身15首，安闲自得14首，好学不倦19首，拼搏进取20首，以身报国20首。按朝代划分是：先秦、汉、魏晋、南北朝18首，唐代34首，宋代38首，金、元两代8首，明代10首，清代15首，近现代24首，与历代诗词对今日之影响力的比例基本相符。能够对后世产生影响力的诗词一定是好的思想即好的内容，说明编选者具有极精深与极客观的辨别力。

为什么所选作品要有好的艺术性？中国古典文学的极致追求是“质文并重”，强调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和平衡，质文并茂、互为依存，只有内容和形式相得益彰，才能达到理想的境界，才能吸引读者、打动读者、感染读者。?孔子在《论语·雍也》中提出：“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篇中提出了“文附质”“质持文”的主张，并在《文心雕龙·风骨》篇中进一步明确了“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的理论。凤有鹰隼之猛力（质）及翚翟之美羽（文），故凤称百鸟之王。亦同于评价女人，慧中且秀外，才是真正的美女。《人间要好诗》就是在“质文并重”的理念指导下，在满足好作者与好内容的前提下，力求选择具备良好的艺术性的诗词作品。先说所选诗词，诗经3首、楚辞2首、古诗38首、绝句50首、律诗36首、词18首，除诗经、楚辞外，与历代之存留比例接近，说明对体裁不存在主观的偏爱。不同的体裁对艺术性的要求不同，五古讲究质朴简洁、意蕴深厚，七古讲究纵横酣畅、自然和谐，律诗讲究结构严谨、属对工稳，绝句讲究精炼明了、声韵优美，婉约词讲究深细缜密、圆润清丽，豪放词讲究气象恢廓、语词宏博。下面选一律一词，分别说明其艺术性。北宋程颢的七律《秋日》：“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诗浅易近人、文情并茂，感慨世事如白驹过隙、变幻莫测，同时也引导读者对人生价值观的思考及探索。支撑律诗的关键是中间两联的对仗，如大厦之四柱，此诗之对仗极其工稳且流畅自然，大有“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沈德潜《说诗晬语》）之效果。明高启的词《沁园春·寄内兄周思谊》：“忆昔初逢，意气相期，一何壮哉。拟献三千牍，叫开汉阙；蹑一双屩，走上燕台。我劝君酬，君歌我舞，天地疏狂两秀才。惊回首，漫十年风月，四海尘埃。摩挲旧剑生苔，叹同掩衡门尽草莱。视黄金百镒，已随手去；素丝几缕，欲上头来。莫厌栖栖，但存耿耿，得失区区何足哀。心惟愿，对尊中酒满，树上花开。”《沁园春》一调，中间多处习惯上应对偶，对则须工，增加了填制的难度。若不遵从习惯，也不违谱，如进饭店赴宴，只大堂与雅间之区别耳！高启这首词除开篇外当对全对，如：“献三千牍”对“蹑一双屩”、“叫开汉阙”对“走上燕台”、“我劝君酬”对“君歌我舞”、“十年风月”对“四海尘埃”、“黄金百镒”对“素丝几缕”、“已随手去”对“欲上头来”、“莫厌栖栖”对“但存耿耿”、“尊中酒满”对“树上花开”，何其工稳也！令词的节奏既有气度又有起伏，真大手笔也！只举两首，以点说面，虽不充分，可见一般。

另外，为了便于读者，《人间要好诗》在版面设计上，对每一首诗的“题目、作者、内容”“主题诗句”“作者简介”“注释”“赏析”全部放在前偶后奇连续的两页内，翻开之后左右如同一版，全部呈现眼前。为了简约，尽量避免注释与赏析有重复。

历史上的选本，因具备“三好”而传世，周文彰会长主编的《人间要好诗》具备同样的“三好”，其传世之预足可知也！

（文章删节版已于2024年10月30日《人民政协报》第12版发表）

褚宝增

       简介：褚宝增，字应去，号燕南幽士，中国地质大学（北京）教授。现为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北京诗词学会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青年诗词工作委员会主任。出版论著3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