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123）：杜甫诗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登 高

[唐]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诗友抛砖乐问：请教钟教授，杜甫的这首七律，向有七律典范之称。但我不理解，“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无边”与“不尽”，“边”是名词，“尽”不是名词，对得工吗？

钟振振答：抛砖乐诗友，对仗要求词性相同，这是王力先生等古汉语学者的意见，不尽符合古人律诗创作的实际情况。古人没有“词性”的概念，只将词汇粗分为“实词”和“虚词”两大类。“实词”指实有的名物，如桌椅板凳、柴米油盐等等。除此以外，都是“虚词”。因此，如按照王力先生等学者的规定去检验古人的对仗句，就会发现古人的对仗中有太多的“不合格”。就拿杜甫这首七律的巅峰之作来说，不但“边”与“尽”词性不同，“落木”的“落”是动词，“长江”的“长”是形容词，词性也不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该认杜甫呢，还是认王力？当然是认杜甫！王力先生等关于“对仗”的规定，显然过于机械了。

古人用字用语，是实践型、操作型的，不是理论型、学究型的。在古人的律诗中，不同词性的字词相对仗的实例并不少见。古人的作品读多了，就明白哪些字词可以对仗，哪些字词不可以对仗了。更通达一点说，真写得好，对仗不对仗，对仗工不工，都可以的。崔颢的《黄鹤楼》诗，也有人推为唐代七律第一，但以“对仗”论，“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就半对半不对——“黄鹤一”“白云千”三字对得很工，“去不复返”“载空悠悠”四字就不好说了，特别是叠字的“悠悠”对不叠字的“复返”。当然，那时候律诗还未最后定型，不像杜甫以后那么讲究。

白居易诗之“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赋得古原草送别

[唐]白居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网友种地族问：我上“搜韵”去检验白居易这首诗，结果显示“野火烧不尽”句的“不”字，该用平声字而用了仄声字，不合格律。是否难替换的字可以保持呢？

钟振振答：白居易的这句诗，如果单独看，“仄仄平平仄”写成了“仄仄平仄仄”，似乎不合格律；但如果与下句合起来看，则“春风吹又生”，是“平平仄仄平”写作“平平平仄平”，第三字用了个平声字“吹”，这个平声字的作用非常重要，可以说是“秤砣虽小压千斤”，有了它，上句哪怕五个字都是仄声，也救过来了。

这一联诗，属于“拗救”：上句拗，下句救。它不是什么“难替换的字可以保持”的问题。“难”，诗人自己去克服。不能用“难”字作借口而轻率地不守格律。

唐人五言律诗中，类此拗救者实属常见。例如：

苏味道《使岭南闻崔马二御史并拜台郎》曰：“喜得廊庙举，嗟为台阁分。”上句“仄仄平仄仄”，下句“平平平仄平”。

杜甫《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得风字》曰：“绝域长夏晚，兹楼清宴同。”上句“仄仄平仄仄”，下句“平平平仄平”。

又《奉答岑参补阙见赠》曰：“窈窕清禁阙，罢朝归不同。”上句“仄仄平仄仄”，下句“仄平平仄平”。

张籍《送海客归旧岛》曰：“入国自献宝，逢人多赠珠。”上句“仄仄仄仄仄”，下句“平平平仄平”。

李群玉《经费拾遗所居呈封员外》曰：“云卧竟不起，少微空陨光。”上句“平仄仄仄仄”，下句“仄平平仄平”。

又曰：“旧馆苔藓合，幽斋松菊荒。”上句“仄仄平仄仄”，下句“平平平仄平”。皆可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