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202）：宋·吴文英《高阳台·过种山》（续）

高阳台·过种山，即越文种墓

[宋]吴文英

帆落回潮，人归故国，山椒感慨重游。弓折霜寒，机心已堕沙鸥。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    当时白石苍松路，解勒回玉辇，雾掩山羞。木客歌阑，青春一梦荒丘。年年古苑西风到，雁怨啼、绿水葓秋。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

网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关于吴文英这首词，“百度”的解释认为，上片除歇拍外，都是说词人自己。有专家的笺注认为，上片是说文种。“百度”的解释与专家的笺注，差距太大，莫衷一是。故求教于先生。 

 （接上期）

钟振振答：“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这两句比较复杂，尤其是上一句，需要细说。

考文种事迹，与“宝剑”相关的情节，即越王勾践赐剑令其自杀。故“灯前”句似就此而言。而“五湖雨笠扁舟”，显然是用范蠡故事。

《国语》卷二一《越语》下载，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后，“反（返）至五湖，范蠡辞于王曰：‘君王勉之，臣不复入越国矣。’……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即今太湖），莫知其所终极”（没有人知道他最终的下落）。

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载，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后，“乃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适”（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如此说来，则“灯前”二句的大意是：文种用勾践所赐之剑自刎之日，正是范蠡乘扁舟泛于五湖之时。

吴文英词别首《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词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以吴王夫差与范蠡构成“反—正对比”，与此词以文种与范蠡构成“反—正对比”，表现手法是一样的，可以参看。

然而吴文英词还有一个重要的、与他人不同的特点。他人往往一句一意，较为简单明快；而吴文英词往往一句多意，较为复杂深隐。因此，其词更能引发读者的联想。

即以此词而言，“灯前”二字，是文种故事里所没有的。《史记》《吴越春秋》等史书只说越王勾践赐剑令其自杀，却未记载他自杀时是夜晚还是白天。这就不能不使人联想到“剑”与“灯”的关系。

古代的“文士”，或曰“书生”，出门远游，随身所携带的物品，有两件是“标配”：一是“书”，二是“剑”。“书”是书生不可须臾离之的，同时也象征着“文韬”；“剑”则用以防身，同时也象征着“武略”。

北齐·颜之推《神仙诗》曰：“自言晓书剑，不得学神仙。”

唐·陈子昂《送别出塞》诗曰：“平生闻高义，书剑百夫雄。”

储光羲《山居贻裴十二迪》诗曰：“远怀青冥士，书剑常相依。”

孟浩然《送陈七赴西军》诗曰：“君负鸿鹄志，蹉跎书剑年。”

杜俨《客中作》诗曰：“书剑催人不暂闲，洛阳羁旅复秦关。”

高适《人日寄杜二拾遗》诗曰：“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

宋·柳永《鹊桥仙》词曰：“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

陆游《齐天乐·左绵道中》词曰：“角残钟晚关山路，行人乍依孤店。……叹轻负莺花，谩劳书剑。”

辛弃疾《鹧鸪天·送廓之秋试》词曰：“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 

高似孙《木兰花慢·孟津官舍寄钦若钦用昆弟并长安故人》词曰：“流年春梦过，记书剑、入西州。”

李曾伯《水调歌头·甲寅寿刘舍人》词曰：“功名事，书剑里，笑谈中。江涛衮衮如此，天岂老英雄。”

陈人杰《沁园春·赠人》词曰：“半生书剑无功。漫赢得闲情如二公。”

张炎《木兰花慢》（二分春到柳）词曰：“甚书剑飘零，身犹是客，岁月频过。”

皆是其例，可以参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