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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古典诗词的文本解读(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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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六)一峰阁屋山

 

诗友知畏斋:钟教授您好!读张穆诗《海州试院临发同砚诸君分贶佳制写此奉酬并寄仙露理初两先生》:“海天无定风,昏旦异寒晴。朐山无定云,现灭非一形。一峰阁屋山,翠点征袍青。……”其中“一峰阁屋山”句不知所云,求教于先生!谢谢!

 

钟振振:知畏斋诗友好!语言是有弹性的,诗词语言的弹性尤其大。因为诗词语言简约凝练,往往省略某些不必要的成分,字词搭配也比较灵活。弹性越大,可能产生的歧义就越多。所谓“诗无达诂”,本来那个“诗”字专指《诗经》,后来就泛指一切诗歌了。一首诗歌,文义可以有多种解读,从不尽相同到完全不同,这也是诗的魅力之一。当然,这些不同的解读还是有边界的,不能随心所欲。超出了文本给定语言的弹性范围,那就有可能导致误读了。

具体到您提的这个问题,我的看法如下:

这句诗写的是风景,似乎没有什么深意。

“阁屋”二字,是解读的疑难所在,因为它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有阁的房屋”。《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九《管辂传》云:“辂至安德令刘长仁家,有鸣鹊来在閤屋上,其声甚急。”“閤”通“阁”。这种意思的“阁屋”,在佛教文献里较为常用,但在诗里,我还没有读到过。不敢说绝对没有,但至少可以说它极为罕见。二是动宾结构。“阁”,即“搁”,安放东西的意思。“搁屋”,即把某物放置在屋顶上。比较起来,我更倾向于后者。为什么?因为按前者去解说,“一峰阁屋山”五字,结构是“数词+名词(或量词,“峰”,名词活用)+名词组合+名词”;而按后者去解说,则是“数词+名词(或量词)+动词+名词+名词”。比较起来,按后者去解说,便是“搁在屋顶上的山峰”,似乎更灵动、更文学、也更审美。当然,无论对“阁屋”二字取以上两种理解中的哪一种,全句的意思基本上还是一致的,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在物理世界中,山是山,屋是屋,两者各自独立存在,是并列关系。但严格按照物理世界的客观状况来写诗,也就没有“诗”了。人们从特定的角度去看,山在一片房屋的后面,山体的下部被房屋遮住,是看不见的,能看到的只是高出房屋的山峰。于是,在诗人笔下的文学世界里,那山峰便成了搁在屋顶上的某个物件。您说,这个构思奇不奇,妙不妙?这个才叫做“诗”!

必须说明,这个构思,并不是张穆的原创。苏轼的《司马君实独乐园》诗,就有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之句。此后,诗人词人用者甚多。如宋人赵鼎《水调歌头·甲辰九月十五日夜饮独乐见山台坐中作》词曰:“屋下疏流水,屋上列青山。”辛弃疾《水调歌头·题晋臣真得归方是闲二堂》词曰:“青山屋上,流水屋下绿横溪。”韩淲《浣溪沙·同昌甫饮南池》词曰:“屋上青山列晚云。水边红袂映斜曛。”方岳《贺新凉·己酉生日用戊申韵时自康庐归犹在道也》词曰:“屋上青山花木野,尽可两朋三友”吴文英《水调歌头·赋魏方泉望湖楼》词曰:“屋下半流水,屋上几青山。”张炎《瑶台聚八仙》词曰:“屋上青山。青未了、凌虚试一凭阑。”金段克己《点绛唇·暮秋晨起书所见》词曰:“屋上青山,山上行云度。”葛绍体《诸暨道中》诗曰:“门开恰出市行路,山在屋头谁肯栖”明沈周《题光福画卷》诗曰:“屋上有山屋下水,开门波光眼如洗。”何白《灯节项叔定以元日过访诗见寄用韵奉答并简季舆》诗曰:“花气蒸霞山在屋,湖光浮练月涵松。”李元昭《怀谭思重太常》诗曰:“一片青山寒屋上,半村红杏老枝头。”程嘉燧《次韵和牧斋移居》诗六首其六曰:“屋上青山依旧色,新泉冷冽味何如?”许伯旅《怀式古生》诗曰:“夕阳山在屋,秋水月当门。”都是其例,可以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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